黃賢妹情歸大地
作者：李喬
黃賢妹情歸大地
文：李喬
1895年 8月 28日黃昏，彰化縣城西南角一口井旁，26歲的黃賢妹臉色蒼白，仰首凝視天空一陣；猛咬牙，這就縱身投入井中..。
三個時辰前，伊的丈夫吳湯興在八卦山東邊半山腰直接中炮，身體分化為血花肉泥飄落，成作臺灣大地的一部分..。
黃賢妹苗栗頭份人，一兄三姊妹，伊排行第二。父親黃阿龍在現今「六合國小」附近擁有一座靜雅的庭園：「稻香樓」。賢妹是 17歲那年在「稻香樓」的塾房跟吳湯興相見的。當時湯興 27歲，是秀才，身為長子，生父出走，必須協助母親祖母管理家業，只好放棄科舉，在故鄉銅鑼兼職當塾師。又因學問被推崇，阿龍舍力邀來這裡授課。
記得第一次碰面是初夏早上，伊在花圃前演一套六合拳後，正要彎弓練習箭術。老爸陪一儒衣青年走過來，伊來不及走開，只好由老爸介紹招呼問好。
幾天後，阿爸探伊口風：對吳湯興印象如何？伊說：應問姐姐。伊還小。老爸說：他屬意妳，所以先問妳。
伊很意外，心中卻湧起一股惱怒：是否老爸怕伊嫁不出去？其次「那個人」一定也聽過有關伊的一些「風言風語」的，為什麼偏要選伊？
伊是烈性女子，不是委曲求全的人。自從流言傳布後，伊是決定不嫁的。某天伊趁湯興騎馬準備離開時攔下人「興師問罪」！
「我想娶的是我敬重的人，能做祖婆的。妳又不是嫁給『傳說』，我吳某也不是想娶『傳說』。妳惱什麼？」
「..」這個人真會牽扯！伊想。
經過一段折騰，次年兩人結成夫妻。成婚，事實證明「傳說」畢竟是傳說。
1894年日中為朝鮮主權引起「甲午之戰」。中國戰敗卻將二千公里外的臺灣「永遠讓與日本」。「臺灣民主國」在 1895年 5月 21日宣布成立。總統唐景崧在 6月 4日落跑，14日日軍登陸貢寮，16日在臺北市宣布「始政日」。清政府的官吏跑光了。臺灣的真正抵抗是由民間自救凝聚而展開的。
雙方實力相差太大，所以日軍勢如破竹，經「大湖口之役」、「新竹城之戰」、尖山纏鬥，頭份苗栗先後棄守。中部以吳湯興、姜紹祖、徐襄三秀才的義軍為主力。到八月中旬，以大肚溪為界，形成臺日決戰勢態。吳湯興率客籍義軍千人左右南下，跟中部福佬三千義士會合，集結在八卦山山腳山腰，決戰於 28日日出時分爆發。當時雙方兵力合計在六千人以上。
黃賢妹率四位女軍參與會戰。據遺老傳述，血戰中日軍在場指揮司令山根信誠少將，是被一箭射中左胸陣亡的，義軍都持刀斧或舊式槍枝，備弓矢的祗有黃賢妹所率女軍數人。
黃賢妹確知夫婿殉難，退到彰化城，又聽聞在銅鑼的家人都亡了，於是投井求死..。
黃賢妹做這樣的生命抉擇，追溯原由前面所提的「生命中大傷口」是關鍵。
當年頭份與三灣之間有一股土匪，賢妹拳腳武術不弱，那一次跟父兄追擊搶劫的匪徒，結果反被悍匪包圍。伊等三女藏匿草叢中，不幸二女被斷後的兩個強徒發現揪出來；當場被辱並押走。賢妹不敢動逃過一劫。可是伊深深自責：如果自己現身誓死一搏，不一定就會喪身..。
七日後，其中一女回到自宅後院上吊，另一人永遠失蹤。這件事成為賢妹永遠的心靈創傷，自恨自責自棄，甚至想一死以陪兩位受難至友。
伊結婚，生子，夫妻恩愛，可是那個生命中大痛始終無法消解。
生下第二胎做「滿月」次日，阿公在菜園被百步蛇咬傷。全家大驚。阿公半躺在禾埕（庭園）草地上，卻夷然面對死亡。
「看哪：血直直流，流入地泥， （我）就回地泥肚哩！」
黃賢妹生命中的大傷口，公公臨終的言語，加上難捨的情愛，這些種種，在伊心頭凝聚連接，哀痛幽黯中，突然靈臺萌生燦爛光華。伊騰身一躍讓自己的生命無憾地完成。
可是伊並未絕命。日軍救起伊，在野戰醫院治癒後以轎子抬回銅鑼樟樹林老宅。
然而伊死志不變。伊絕食八日而亡。
在意識慢慢模糊時，伊發覺夫婿吳湯興牽著自己的手，於是兩人浮現在故鄉草萊林木間..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