羅成斷指悟道
作者：李喬
羅成斷指悟道
文：李喬
高速公路南行，在苗栗的公館下來，開入公館外環道北端起點，朝東駛去。這時迎面是高峻廣闊山林；兩旁山田桂竹、油桐相思，青翠茂盛十分養眼。東行五公里就是有名的「錫隘隧道」，在隧道前一千多公尺左側爬一段陡坡上去就是「石觀音寺」。
「石觀音」位在中央山脈分支，「加里山」近頂的地方。山寺四周峰巒起伏秀麗，雲飛霞飄四季不同。這裡在一百多年前「開山」；始祖法號「普雲」原名羅成，是苗栗頭份人。他的事跡是苗栗地方史的一部分。他斷指、出家、悟道的種種，成為永遠的美麗傳說..。
早年苗栗東、東北邊地勢陡峭，溪谷深險。約 1873年後，才有漢人涉險由三灣田美，入侵南庄、獅潭開拓田園。說「入侵」是因為那裡是賽夏人、泰雅人安居的地方。
當時這裡的兩大拓殖集團是「陸安成」與「黃南球」。集團間利益衝突互鬥；墾戶與原住民間強烈戰鬥是必然的。
羅成身材修長，文墨好、武術高，又通賽夏語；原先是賽夏頭人日阿枴的通譯。因為負責跟拓殖者交涉，結識黃南球。黃力邀參與事務，還跟他結為異姓兄弟。
羅成的柳葉飛刀驚人，槍法精準，所以被大家尊為「神槍羅成」，威鎮四方。
約十幾年後，獅潭大致「平定」了，羅成已經五十歲，要求退出，黃南球勉強答應。為酬謝他的功勞，劃定後來稱為「石觀音」的數甲土地給他。他想接妻兒來耕園蒔田，過那悠然的後半生。
羅成歡歡喜喜地由幾位夥伴陪伴去勘查「封地」。經由老獅潭人的帶領指點：這才發現自己擁有的竟然是巨岩峭壁，部分還是雲表之上的巍峨奇峰；岩壁凹坎處長些野果，獼猴倒是不少。
羅成心裡五味雜陳，感慨萬千，他不肯向黃墾主表示什麼，朋友自動向黃提出異議。黃立即表示將予補償，可是大概事務繁忙，始終不見實際回應，事情就這樣定了。
羅成不能全家搬來「封地」居住，一女二男也算成年可以自立了。他跟幾位老戰友就經常出外打獵或遊山玩水，心情漸漸沉靜下來。卻浮現兩個問題：這半生所作所為意義在哪裡？今後何去何從？在第一個疑問裡還沉澱著一縷聲音：羅成你這個神槍手，可是兩手血腥，殺的又是最無辜的一群啊！
這一縷冷涼的聲音，使他由迷惘而煩躁起來，使他開始想離群索居了。這年夏末秋初，他跟兩位夥伴在「封地」—山峰近頂處，發現一個兩丈多寬，近丈深的岩洞。岩洞右側有一個螺旋狀的凹洞像一隻巨耳，左側是大小相似的半圓形突起岩球，
他心裡萌生一些連想。
就在這時，一群獼猴突然群集在三丈外的山楂樹上，看來是要採山楂果腹吧？三人習慣性的舉槍填火藥，瞄準自己選定的目標。幾乎同時，猴群吱吱幾聲，這就快如電掣蹦跳逃命。意外的是，一隻肥碩的猴子動作有些困難，好像瞪著他們看；還居然不動蹲在那裡。
凝神望去這才發現，原來是抱著小猴的母猴，他們愣住了；三雙槍是對準同一目標的。
母猴突然揚揚毛手，然後指點懷中小猴，又揮手作拋扔狀。三個人同時挺腰，僵在那裡。
片刻之後，母猴抓起小猴往矮一截的樹頂拋去，然後雙手拍胸，好像表示：現在開槍吧！
羅成打發兩位夥伴回去，那天晚上他就留在岩洞裡。
一個月後，羅成得到妻兒的諒解，到南庄獅頭山帶髮修行。心不能平靜，次年春初隻身到發現母猴那岩洞獨居。痛苦與決心同步加深，於是請來獅山法師在這裡為他削髮，正式出家。師友離開後，經過祈禱，拿出原是柳葉飛刀的隨身戒刀，把自認罪惡凝聚的左手食指兩節切斷，表達徹底的懺悔領罪。因為
用來填火藥塞彈丸右手比較靈活，所以神槍手是以左手食指扣板機的。他勤奮禮佛誦經，日夜打坐參禪。可是只要閉上雙眼，心緒漸漸靜寂的瞬間，腦海卻湧上滿滿的鮮紅..。「羅成！還我命來！」「羅成！你一身罪孽！你雙手血腥！修什麼修？」他知道他無處逃匿；他只有更虔誠地誦念懺罪。
一日一月一年過去。冬日山頂偶爾會積雪，春季溪谷總是清泉潺潺。他還是一年一月一日同樣做功課，對著腦裡血海耳邊哭泣聲，至誠以對，他沒有其他意念。
某年某月某一天，他發現腦際的紅色淡了，稀了，又經過一些歲月，驀地聲寂色空—一片潔淨的白。
他悄悄起身，走出禪房，走到禾埕（庭院）上。啊！山月孤圓，銀色四被；他推開柴門往駁坎下瞧去。哈！一片雪白。是桐花盛開啊！天上地上心中腦海，一片雪亮的白。
羅成雙頰的清淚，也是銀白銀白的。
